晚宴設在豫州城署衙的文德堂，原先它不叫文德堂，叫清輝堂，是豫州太守用來宴請同僚，喝酒議事之處，前不久，周濟嫌清輝二字聽著不夠大氣，大筆一揮，親自題字，將它改名為文德堂。

大昭皇帝與大臣們議政的地方，就叫文德殿。周濟此舉，算是把他的野心堂堂正正的亮出來了。大昭皇帝若是知道，怕是要吐血三升。

伏玉珠帶著王耀武步入文德堂，作為宴會的正主兒，周濟還沒有到，只到了一些其他的官員，周濟手下的得力幹將劉同光已經入座，看見伏玉珠到來，他便起身沖她拱了拱手，欠身作禮。

該有的寒暄還是要的，伏玉珠與在座官員一一致意禮過，才悠然落座。

王耀武的食案與她挨在一處，但二人並未竊語。此時食案上只擺了些點心、瓜果，伏玉珠捏起一顆圓溜溜的葡萄，才放入口中，便聽見王耀武輕聲道：“將軍。”

“嗯？”

伏玉珠轉眸望去，只見從門外進來一個膚色黝黑，大眼濃眉的男子，穿著一身朱色衣裳，大闊步往屋內走來，徑直朝劉同光去了。他神色無比恭敬，朝劉同光深深作揖，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：“下官拜見劉將軍。”

劉同光只是擡眼看了看他，點了點頭，微笑道：“入座吧。”

“是。”朱衣男子直起身來，又朝其他食案望去，目光掃過伏玉珠與王耀武，瞳孔狠狠一縮。

伏玉珠低頭，就著婢女捧上的痰盂，吐出了口中的葡萄皮。

朱衣男子冷汗涔涔，硬著頭皮走上前來，作揖拜禮：“下官……拜見折沖將軍，拜見王將軍。”

伏玉珠這才擡了頭，似是剛剛發現他一樣，“李歩？”她唇角緩緩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，“這倒是……好久不見了。”

李歩，當初同董天河一起駐紮在興州的將領之一，也是後來興州叛亂、殺死董天河的罪魁禍首。甄元冬回攻興州時，他禦下無能，棄城逃往了懷州。

懷州是周濟的地盤沒錯，但伏玉珠沒想到他這麽快就搭上了周濟，湊到周濟跟前來了。

李歩訕笑了一下，沒有吭聲。光是餘光看著伏玉珠不懷好意的笑和王耀武那可怕的神情，他都要嚇死了。

當時他之所以敢在興州作亂，還不是看董天河白白凈凈的書生模樣好欺負，又受小人讒言，才鬼迷心竅走錯了路。對於盜匪頭子出身、鎮守一方的折沖將軍，雖說是個女人，他也不敢造次，更何況旁邊還有面相兇狠的王耀武！

伏玉珠倒也沒難為他，看他說不出話，便讓他自尋位置去了。

李歩的賬是要算，但現在還不是時候。

伏玉珠又吃了幾個果子，堂中食案陸陸續續幾將坐滿之後，周濟終於來了，與他一同到的，還有原通州城守劉永元及張大鐵。

伏玉珠同眾人一道起身見禮，離登基大典不過兩日時間，周濟早以王上自居，署衙官員也已經把他當王上看了。

此次晚宴並無家眷陪同，只有周濟治下的官員、新投奔來的人以及伏玉珠一行。

或有意或無意，伏玉珠成了在場賓客中，唯一一個女人。

周濟樂呵呵的招手，讓大家不必多禮，盡快入座。

晚宴的氣氛很是熱鬧，有彈唱助興的樂伎，也有婀娜多姿的舞姬，茶點小食一樣接著一樣，觥籌交錯間，整個屋子都彌漫了一絲奢靡的色彩。

伏玉珠頭有些暈，離座出屋，多走了幾步路，到後頭的荷花池邊吹風。

按理說趙正初應該在文德堂外等她，但她找了一圈也沒見人，便作罷了。

秋日的荷花池沒什麽好景致，多的是殘荷枯葉，但她本來也不是為了觀景，就無所謂了。

池邊零星守著一兩個侍衛，伏玉珠尋了個涼亭入座，以手托腮，闔目歇息。

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，緊接著便是一道女聲：“前方何人？”

真是哪哪兒都不讓人安生。

伏玉珠輕嘆一聲，按了按額角，起身看去，來人是一個約莫三十歲上下的婦人，穿著華貴，被兩個婢女左右簇擁著。

想來這就是周濟的原配王氏了。

她雙手抱拳，欠身一禮：“夫人。”

王氏打量她幾眼，也屈膝一禮，笑道：“想必你就是折沖將軍了，我總是聽大人提起你，誇你是個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將軍。”

“夫人謬讚。”伏玉珠淡笑，不欲多說，就想離開，卻聽王氏道：“我對將軍的能力十分欽佩，不知閑時，可否能聽將軍說說戰場上的趣聞？”

伏玉珠微一皺眉，戰場上刀光劍影，拼死搏殺，何來趣字。

“在下的經歷，與周城主相比，不足一提。況且平日裏公務繁忙，怕是不得閑。”

王氏也不惱，她前行一步靠近了伏玉珠，伸出手狀似親昵的拍了拍伏玉珠的肩，唇邊笑容和煦：“無妨，我等著你。”

伏玉珠微微一楞，王氏不等她反應，便收回了手，由丫鬟扶著離去了。

伏玉珠搖了搖頭，驅散心頭那絲怪異感，也往文德堂去了。她離席已久，再晚恐遭人閑話。

而在她離後不久，亭子不遠處的長廊後拐出來一個由丫鬟扶著的年輕婦人，正是柴氏婉柔。

“王氏與那女匪說什麽呢？”柴婉柔的聲音透著股說不出的陰冷。

“奴婢……奴婢也不知道。”丫鬟小心翼翼道。自從周城主要娶那劉太守家女兒的消息傳來之後，自家主子的性情就越發飄忽不定了。

“叫人好好盯著她，我倒要看看，她還要打什麽鬼主意。”柴婉柔頗為倨傲的冷哼了一聲，一個鄉野村婦，還能翻出來花兒不成。

伏玉珠回到席上，宴已過半。周濟正與席上的李歩說話，李歩似乎是喝多了酒，黝黑的臉上竟也泛了紅光。

周濟餘光瞥見伏玉珠，就看向她，笑道：“這李歩，似乎從前是折沖將軍的人？”

這不是明知故問麽？

伏玉珠腹誹一句，大大方方回道：“正是。既然周城主問起，在下就不得不說，此人心術不正，曾犯上作亂，殺死在下一名愛將，您別看他現在老實，指不定心裏又存了什麽歪心思。”

李歩臉漲的通紅，也不知是醉的還是羞的，他訕訕道：“將軍此言差矣，那董將軍優柔寡斷，治下不嚴，常聽信小人之言，政令亂施，百姓苦不堪言，下官也是為民除害。”

伏玉珠挑眉，一股子怒氣從她心頭湧上來，被她強行壓住。“這麽說，你還是功臣了？”

李歩拱了拱手：“下官不敢。”

周濟笑道：“好了，我既然敢用他，便不怕他再起禍心。李歩，你須謹言慎行，莫要再如從前一般，做出背主之事。折沖將軍的訓斥也不是沒有道理，你還不去敬杯酒，向她賠罪？”

李歩忙道：“臣遵旨。”

李歩一手酒壺，一手瓷杯，訕笑著向伏玉珠走來，他彎腰給伏玉珠的酒杯添滿，恭恭敬敬的遞給她，誠懇道：“先前下官多有不是，還望將軍大人不記小人過，原諒下官，往後還要齊心協力，一同為周城主辦事。”

伏玉珠原本面色還冷著，聽到他最後一句，神色倒是緩和下來。她輕嘆口氣，接過酒杯，道：“你若真能這般想，是再好不過了，周城主洞察秋毫，也不會被你隨意糊弄。”

在李歩的連連應是聲中，她仰起脖頸，飲盡了這杯酒。

周濟撫掌笑嘆：“這便對了！往後我大靖立國，還需諸位良才輔佐，方能成就大業。”

眾人紛紛起身下拜，齊聲稱是。

垂目間，伏玉珠心頭思緒翻湧。

所謂的晚宴，恐怕就是沖著她來的。

當著這麽多人的面，與她從前的部下張大鐵那般親昵，又重用背叛她的逃犯，這是周濟給她的下馬威，也是對她是否誠心歸順的試探。

晚宴結束時，伏玉珠步出文德堂，終於看見了趙正初的身影，她未做停留，徑直往住處去，趙正初同其他侍衛一樣，默默跟在她的身後，直到她與趙正初一前一後進了屋子，她才問道：“你晚上去哪兒了？”

趙正初關上房門，雙眸在黑夜中隱隱發亮，他聲音顫抖，卻又有掩飾不住的激動：

“我看見於興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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